离离源上草 64
（六十四）
王程是在王俊凯吃好晚饭后打进电话来的，是床头的座机。
王源到了重庆后一直没和王程有过直接的联系。而王程别着一股劲儿也不愿意从陈起那里要他的电话号码，所以就连今天的见面也是前台转达的。
王俊凯接了电话，王源正靠在床头喝剩下的小半碗粥。
“喂？”
“小凯……”王程第一句话就有点语塞，不知道要怎么对儿子介绍自己。
“你有事吗？”王俊凯看了王源一眼，见他果然放下了勺子，竖起耳朵，圆圆的杏眼盯着自己。
“你吃过饭了吗？”
“吃过了。”
“我在宾馆外，你出来吧，我们聊聊。”
王俊凯第一反应是抗拒的，但看到王源期待的眼神，又想起了今天下午的约定，他还是忍住了要拒绝的话。
“好。”然后挂了电话。
“他在外面，约我出去。”王俊凯伸手揩掉了王源粘在嘴角的一点粥末。
“穿上外套吧，晚上冷。”王源从旁边扯过他的外套递给他。
“嗯。”王俊凯听话地套上，又问他：“还有别的吩咐吗？”
“别吵架？”王源歪着头看他。
“好。”
王源笑他：“今天怎么这么乖？”
“你高兴就好。”王俊凯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，“等我。”
王源点点头。
王俊凯一出宾馆，王程就从车里下来了。
“小凯。”
“我们……去哪里。”王俊凯从来不肯称呼王程爸爸，就连“我们”这个词都还是小时候用过的。
“你说吧。”王程仔细打量着王俊凯，一个月不见，他第一次尝到了想儿子的滋味。
“就近吧。”王俊凯看了一眼王程的车，他并不想离开太远，王源醉酒的劲儿没过去。
“好。”王程痛快地答应了，然后跟着王俊凯溜起了大街。
“在北京，还习惯吗？”
“嗯。”
“学习紧张吗？”
“还好。”
“瘦了很多，吃不好吗？还有钱吗？”
“有。”王俊凯低着头，次次都答得简单。
王程看着王俊凯显然不太愿意和他交流的样子，叹了口气。
“王源，没事了吧？”虽然很别扭，但王程还是问出了口。没想到有一天和王俊凯聊天还要用王源热场。
“不太好，喝太多了伤胃，正难受着。”王俊凯没好气地说，虽然王源解释过了是自己喝的，但如果不是因为王程那该死的面子和总是高高在上的毛病，王源怎么会受这份罪。
“我……车上有药，一会儿你拿给他。”王程长年有生意上的应酬，药常备在车上。
王俊凯不置可否，依旧向前走着。
但王程看到他脸色明显好了一些，暗自叹息，真的不能再低估王源在他心里的地位了。
“我留他在这里，不是要难为他。”王程解释。
“那是为什么？”王俊凯仿佛才有了聊天的兴趣。
“等你回来。如果不是他在这，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回来了？”
“是。”王俊凯答得干脆。“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在这，陆煦有我的电话号码。”
“事实上，我叫他来重庆是打算说服他放弃你的。”既然已经打算接受了，王程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。
王俊凯惊讶地望着他，仿佛没想到王程会这么坦然，又好像在为这个敏感的话题紧张。
“不过还是他赢了。”王程看着王俊凯的神情马上解释道：“你放心，已经没有人能说服他了。”
王俊凯放松下来，虽然已经知道了王源的心意，但还是忍不住庆幸他的坚持。大概因为太在乎，才会小心翼翼。
“何必呢，反正我们相看两厌，你有你的家庭，何必来干预我的生活，我生或者死，跟谁在一起，对你又有什么影响。”王俊凯说得毫不在意，脚下踩着枝桠间碎了一地的光影，走得似不经意。
王程停下了，王俊凯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而客观地描述过两个人的关系，比当时的争吵更能触动心底，这种比陌生人还不如的父子关系，在他心里，竟然是这样的吗。王程现在才真正地体会到了王源那些话的意思，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到底给王俊凯带来了多大的伤害。
“小凯……对不起。”王程手臂搭上王俊凯的肩膀，这个比他高出了半个头，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，他差一点就要失去了。
王俊凯停了下来，直愣愣地看着王程，感觉熟悉而又陌生。王程从来没有说过这三个字，这是第一次。
“是不是……太晚了……”没有得到回应，王程心疼又有些紧张。
王俊凯摇摇头，“以前恨过你，恨你为什么做了这样不负责任的事连个道歉都没有，不过，后来也不再这么想了。”
“你恨我，也是应该的。”王程收回了自己的手，语气里满是懊悔。
“不是，王源说诚实地分开总比貌合神离要好得多。”
“王源……”王程有些惊讶又有些感慨，他好像有一些理解为什么王俊凯把他放在了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了。
“是他让我看到了怨恨以外的世界。”
“小凯，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妈妈得了重病，她又一贯表现得那么从容，甚至连我说分开的那一刻都没有任何挽留或是难过的表情。我以为她也盼着分开后过得更快乐些。”
“她也许是不想用可怜来挽救这段失败吧。”王俊凯仰起头，朦胧中看到路灯点点光斑落入眼睛，他把心头的湿润掩藏在了夜色里。
“你妈妈外表温柔，内心却是十分坚强而又倔强的人。如果不是因为孝顺，或许她应该能争取到一个幸福的人生。”王程低着头，回忆起了十几年前的时候，那个娴静聪慧的女人平静地说：“好，那就离婚吧。”
平静到让王程以为，她似乎像是盼着这一刻的分离，然后更坚定了他结束这段失败婚姻的想法，既然都不曾爱过，何必硬扭在一起。
“小凯，我不止一次后悔，如果知道她当时……说什么也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提出分开。”王程自责地看着王俊凯，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父亲。
“也许，不明白的一直就只是我自己吧，她没有怪过你。”
“是我没有做好父亲这个角色，这么些年……”
“对我来说都无所谓，有没有父亲没什么不同。”王俊凯待眼睛里的湿润风干，就双手插着兜往前走。
“以后会有不同的，小凯。”王程走在他的后面。
“当时说了不再回来，没想到还是……”王俊凯停在了拐角处，前面200米，就是南开了。
“回来吧，重庆……有你的家。”王程也停了下来。
“王源在哪里，哪里就有家。”王俊凯似乎并不是在回答王程，他看着不远处的学校，仿佛在劝慰过去的自己，或者又回想起了高二时的哪一天。
“小凯，给我机会让我弥补你，好吗？你就当是满足一个失败的父亲的心愿。”
王俊凯本想说算了吧，可是又想起了王源的话“你就当是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好吗”，嘴边溢出了无奈的笑，王源儿，你怎么总是为别人着想。
王俊凯点点头。
王程激动地热泪盈眶，用力地拍拍王俊凯的肩膀，“爸爸不会再让你失望的。”
灯光下，王俊凯看到他喜极而泣的眼泪，岁月的风霜到底在眼尾留下了痕迹。他们，好像从来没有距离这样近过。现在那个说一不二，叱咤商界，强势狠绝的男人，因为他的一个点头，激动地像是完成了一生的梦想，死而无憾了。
“其实……你不必做什么，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。”王俊凯尴尬地低了头。
“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和你的梦想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，但是以后毕业了，让我给你铺个路好吗？”
“不用……”
“小凯，我如果什么都不做，一辈子只会愧疚和不安。你才十八岁，还不知道这社会的艰辛，这不是软弱，我是你爸爸，你大可以安心地享受这一切，这是我们家的，是你的。这也是……王源希望的。”
“你们已经谈过这个了？”
王程点点头，“他是个聪明的人，知道有些事不用刻意避开，什么该坚持什么不该坚持，我觉得你是明白他的，不是吗？”
“走吧，该回去了。”过了一会儿，王俊凯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，心里却有了答案。
王程知道，他没有说“不”这代表着什么，毕竟王俊凯向来对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都是一个字否决的。
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再交流什么，却比来的时候都各自舒服了很多。
平静。
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场面，飙升在一不小心就爆炸的高温，已经渐渐冷却回了常温。十几年来，这是第一次。
耳边只剩下了柏油马路中央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，王俊凯却觉得今晚的夜很静很静。
静到他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声。
“……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，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，一次次失去又重来，我没离开……”
王俊凯驻足，心随着这温暖的歌词渐渐融化成了涓涓细流，流过无边的潮湿黑暗，流向森林尽头的明天。
王源，就是那个陪他活出了答案，陪他把孤单变成了勇敢的人，原来他明白的太晚了，当时还一定逼着王源要一个确切的告白。
是他愚钝了，原来陪伴就是最长情的告白。
到了宾馆门口的时候，王俊凯说了再见就要进去。王程回车里拿了一个小瓶子，赶紧叫住了他。
“小凯。”
王俊凯迈上台阶的腿停了下来。
“药。”
他想起刚才王程说车上有药，可以缓解酒后胃痛。他从台阶上退下来，把那个小瓶子接到手里。
“谢谢。”并微笑了一下。
王程也终于笑了起来：“什么时候走，我送你们。”
“不用了，你忙吧，还没矫情到那个地步。”
“好吧，那电话能不能给我？”
王俊凯点了点头，在王程递过来的手机上输入一串数字。
王程满意地接过，存了起来，又塞给他一张银行卡。
“这……就不用了吧。”王俊凯摇头。
“买辆车吧，房子也好，睡学校的床，你不难受？”王程看了看他两条大长腿。
王俊凯突然被他逗笑了：“还好。”
“拿着吧，别那么早跟我掰扯十八岁的事，想掰扯的时候，不如去找王源。”
“呃……”王俊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，接过了卡。
“那早点休息吧，我走了。”王程摆摆手。
“嗯。”王俊凯答应着就上了台阶。
王程的车疾驰而去，王俊凯停在大厅的门口，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。
推开房间门的时候，王源正洗了澡，擦着头发出来。
“回来了？冷吗？”
“不冷。”王俊凯倒了杯水，就从小瓶子里倒出一粒药出来，递给王源。
“什么？”
“吃了就不难受了。”
“你去药店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
王源想了一会儿，恍然大悟。“你爸给的？”
王俊凯点点头。
王源开心地接过来直接放进嘴里，又喝了水咽下去。
“也不怕是毒药，这么痛快！”王俊凯拿起毛巾接着给他擦头发。
“毒药我也吃，他是你爸。”王源呵呵一笑。
“傻子。”王俊凯说了一个气音，王源没听清楚，又歪着头问他。
“什么？”
王俊凯看他被自己揉着脑袋还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，心里一暖，毛巾扔了直接推着王源坐在了床上，把两个胳膊撑在他的两边。
这个距离就有些近了，王源向后靠了靠，双手撑住了床，发尖还滴着水。
“源儿，我刚才在街里无意中听见了一首歌。”
王源想起了前两天自己在学校附近散步的那次。
“是在……便利店？”
“嗯，好像是吧，我记得那附近是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。”王俊凯回想了一下。
“我也在那里听了一首歌。”
“是什么？”
“你先说你今天听了什么？”
“听到了你的告白。”王俊凯笑地温暖。
“啊？”王源不明所以。
王俊凯突然把全身地重量都压在了王源的身上，抱着他躺下去，把脸埋在了王源的颈窝。
王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，他知道王俊凯今天很努力很努力地接受了王程，揭开过去的伤疤，在最爱的两个人之间徘徊，那要经历一个多么艰辛的过程。
“这样挺好，王俊凯，多一个人爱你。别自责，这不是背叛。”
“她会明白吧？”王俊凯似是安慰自己。
“当然了，这是她希望的。”
“可能你说对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他毕竟是我爸。”
“你爱他……”
王俊凯没回答，却在王源的颈窝蹭了蹭。
“王源，你给我唱首歌吧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陪你度过漫长岁月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