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黍 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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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源睡得很沉，天亮的时候醒来去了一次去厕所，回来只觉得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，倒头又睡去了。仿佛打过一架之后身体才有了知觉，一寸一寸地感受到了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疲惫。
傍晚的时候，终于自然醒来。满身是汗，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，泥土，青草，还有汗水的味道。
镜子中的自己，头发乱蓬蓬的像杂草般堆在脑袋上，那个扎小揪的皮筋不知道掉到了哪里，嘴角青了，有点肿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，手背和鼻梁擦破的皮已经结了淡淡的一层痂。洗澡的时候，能感到真实的疼痛，尤其是嘴角，嘴巴张大一点就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，昨天战况有这么激烈吗，王源在心里默默惊讶了一番，其实心情还好，至少没有前几天那种，一睁开眼就看谁都不顺眼，想怼天怼地的感觉。
换了个墨绿色运动裤，黄色T恤，又把被子枕头掀起来抖了一遍才找到了那个小皮筋，重新扎了小揪，认认真真地把白色运动鞋擦了一遍。
除了鼻梁和嘴角的伤，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，只是眼睛里依然没有什么笑意。他习惯性地向着那个咖啡馆走去，快到门口的时候，像想到什么，突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，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。
见到……难免尴尬，其实也不算是尴尬，只是王源不想做过多的解释，为什么一定要打一架，为什么要哭，为什么打完又要伸出手想拉王俊凯一把。
今天天气晴朗，傍晚时候夕阳的光辉还如日中天，这条路上树木繁茂，穿透绿荫照射下来的光线，肉眼可见的清晰。这条路似乎很长，一直绵延下去，最前方也是一片浓郁并未看到真正的尽头。
吃过饭王源两手插兜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，路过一个药店，买了一盒创可贴，撕下一个贴在了鼻梁上，他不想一眨眼就看到那个突出来的丑陋的痂。
又路过一个乐器行，几个年轻人似乎在买乐器，店里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民谣，声音很轻，王源停在一棵大树下，仰着头，静静听了一会儿，然后又默默地走开了。直到再也听不到了那个曲子，王源轻轻地哼起了一支新的旋律，有一句没一句的。
“我害怕回头望，身后遗落下山川和海洋……一个人在路上，背起行囊走向前方……被遗忘的过往……”王源踢飞了路边的一颗石子，看着它飞快地钻进草丛没了踪迹，他停下来，仿佛在犹豫在思索，最终补全了最后一句，“遗忘的……遗忘的就让它遗忘……”
柏油路上一辆辆车疾驶而过，把他喃喃自语般不成型的调子掩在了风里。
终于王源在一个卖自行车的店铺前停了下来。摆在外面的一辆黑白相间的山地车吸引了他，他进去了一会儿，出来就把车子的气泡膜撕了下来抬脚跨了上去。
这会儿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，不像之前慢悠悠地行走，他使足了劲儿，把车子骑得飞快。
飞速穿过一团团树荫，一个骑着单车的男孩碾碎了一地的光影，压着最后一秒的黄灯，冲过最后一个路口，王源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急刹车，一辆私家车被他甩在身后，但他没有回头，而是向着前面的一片树林骑去。
树木不太密，透过树干的间隔，能看到隐隐泛着的水光，银白的，金黄的，耀人眼。
他把车子锁在了水边的一棵树上，就信步走了过去，这是一个湖，还是什么河，叫不上名字，边际消失在丛丛的树林中。
岸边有一个老人在钓鱼，衣着朴素，带着草帽，像一尊雕像，一动不动。
王源一直很佩服钓鱼的人，如果能钓上一条大鱼就更厉害了，之前他的养父一直喜欢钓鱼，周末的时候与朋友钓鱼还要带上王源一起，王源是坐不住的性子，这花花世界还有很多更有趣更新鲜的事情等着他去发现，去尝试，去征服，哪肯做这番老态龙钟的姿态。养父说钓鱼磨炼性子，可以让你在被利益冲昏了头，被各种诱惑缠绕，被荆棘绊住双脚的时候，保持一份冷静，保持一个真我。王源跟着去过一次，可是没有钓到一条鱼。
现在光景不同，心境不同，王源看着那个老者，倒不觉得是什么老态龙钟了。那是一种淡然，有着处变不惊的力量。
王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，就像当初坐在养父身边。
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但风的声，水的声，叶的声，却渐渐地入了耳。王源当初不知道，一个真我，是怎样的我，我不就是我，还能是假的，还能是谁呢？但王源现在却想要真切地去思考这个问题了，这些日子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，都在做些什么，真的我又在哪里，是什么样子的？
他还觉得过去的自己挺陌生的，总是能发现什么新鲜的事，有挑战意义的事，然后充满自信地去证明自己，比别人行。也许养父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，所以没有要求他再去钓鱼。现在呢，王源觉得过去的那个自己，仿佛不是自己，好似他并没有那样的意气风发过。他可以在咖啡馆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发呆一天，他可以穿着肮脏的衣服在酒店里一睡就是一天一夜，他可以去浪费很多时间，做一些曾经觉得很无聊的事，却并不觉得是浪费，他甚至不知道，这漫长的十个小时，甚至二十几个小时，来这里后的几十个小时，自己是否真的度过。
天渐渐地擦黑了，瑟瑟的水光随着风轻悠地浮荡，身上的汗不知什么时候落了，空气凉了下来，王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，他慌忙向旁边的人看去，生怕惊了鱼，遇到责备的目光。
没想到老人却对着他微微一笑，并无谴责。
王源一愣，也提起嘴角冲他笑了笑，轻轻起身，离开了。
不知道老人最后钓没钓到鱼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着他微笑，但就是知道了又怎样，钓鱼的不是他的养父，王源也没有想明白那个关于真我的深奥问题。
这次是慢悠悠地骑着，所以他才有机会看到了路边手机店里的王俊凯。王源停了下来，用脚撑着地往店里望去，王俊凯拿了一个并非新款的老年机，在询问着什么。
“对，按键要大，摁键音要有，盲人用的。快捷键的话，只设一个快速拨号。”王俊凯在广告纸上写了一串号码，“就拨这个，摁1。”
“好的。”销售员一一按照王俊凯说的做了，把手机包好，开了发票。
“不用发票，一张给你们老板的收据就行，我不退不换，您给便宜点。”王俊凯说。
销售员微微一笑，“好的，明白。”
王俊凯拿着新的手机盒子出门的时候，就看到王源坐在一辆山地车上，也看着自己。
他有点惊讶，没想到能这么巧合碰到王源，除此之外，便没有更多的情绪了，关于昨天王源为什么一定要打一架，为什么会哭，王俊凯似乎明白了一些，但却不深想，也不想去追问。
反正，就是那么打了一架，两人都受了伤，也各自都从这一架中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，没有人吃亏。
只是王源今天的衣服挺……朝气的，不再是黑乎乎的一身还顶着两个黑眼圈。表情挺平静，没之前的烦躁，也没了打架时的歇斯底里。只是眼睛里留存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茫然，白白净净的脸更显得嘴角青紫，鼻梁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，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沉淀着太多的东西，倒像是什么涉世未深的骄傲校草了。车子挺新的，应该是刚买的，看起来价格不菲。王俊凯的眼神又跳了跳。
自己什么时候，竟然开始把目光停留在这些无关的人和事上了，即便一起打了一架，即便王源无助地在自己的肩膀痛哭了一番，可他们还是两个世界里的人，陌生谈不上，之前他知道了王源的名字，只是更多的，也不必再有了，他们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。
昨天那忽然被掀起的内心的波澜，在回到家后，经过一夜的沉淀，已经平静如水了，什么痛苦，无措，绝望，又重新封印回了两年前的深渊里，现在还要谈起，就太过奢侈。
“王俊凯。”王源叫了他一声。
“嗯。”王俊凯点头以示回应，再没有别的言语了。
王源忽然觉得其实之前不想去咖啡店里的那种想法是多余的，王俊凯就是这样一个人，不会去多想，更不会多问，他好像从来不关心身边的人和事，也没有那些不应该有的好奇。说不上来为什么，王源有些淡淡的失望，可又有些轻松。
“我先走了，还有事。”王俊凯冲他点了点头，迈开了脚步。
“哎，等等。”王源匆忙从车子上下来，连稳住车子都来不及，就抓住了王俊凯的手臂。
咣当一声，新买的宝贝车子就躺在了手机店门前的地上。
我去，王源回头看了一眼，倒没有松手。
王俊凯看了他一眼，“有事？”
王源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那盒创可贴扯下一个来，递给王俊凯。
“你那个伤，挺严重的，皮肤愈合的时候，会痒，你拿这个挡着，千万别抓，不然可就没现在帅了。”
王俊凯皱了皱眉，没接。
“这个我很有经验。”
“不用了，没事的。”
“这架是我找你打的，毁了你的容我会觉得欠了你。”王源并没有什么愧疚的语气，也不是讨好，就是那么直接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。虽然这些年，王源没有担过什么重大责任，但他也不是那种做事不负责任的人。做了他就会承认，是他的责任，他也不赖账。
王俊凯这次没有拒绝的那么干脆，“我会觉得欠了你”，这句话，他感同身受，他也不想欠任何人。但也仅限于这句话而已。“你没欠什么，我要不想打，你也打不起来。”
王源竟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被小看的意思，但不同于前几天的那种。反而像好王俊凯们的一个损人的玩笑话，王源差点真这么以为了，他向王俊凯瞧去，可对方并没有开玩笑的神情。
算了。王源直接撕了创可贴的贴纸，手疾眼快地朝着王俊凯的眉骨贴去。王俊凯皱着眉头挡了一下，他不习惯与人这样的亲密接触。
“反正贴上了，你要是揭了，才真是浪费感情！”王源快速抽回了手，回头扶起了车子，“也对不起我新买的车子。”
王俊凯摸上创可贴，想要把它撕下来。其实一小片也值不了什么钱，只是王源的创可贴贴过来的那一瞬间，就意味了更多王俊凯不想触碰，也触碰不起的东西。他与王源，与任何人，都没有什么感情可言，浪费就更谈不上了。
“不就一个创可贴吗，你介意什么？”王源跨上车子，蹬了一脚，车子脱了僵似地向前飞去，只留下一个声音：“就是马路边上捡到一个受伤的，我也不会吝啬给他一个创可贴。”
王俊凯僵了一下，放下了手。在王源穿过下一个路口走远之前，叫住了他，“王源！”
吱的一声，尖锐刺耳，王源捏了闸，他停下来一脚蹬地。回头问，“还有事？”
“以后别这么自作多情。”王俊凯语气冷淡，有些警告的意味。可是抬手摸倒那个同款创可贴的时候，又不自觉地收敛了寒气。“下不为例。”他说。
靠，叫住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？王源皱眉一边思索着，自己哪句话算是“自作多情”，难道给他贴个创可贴也算自作多情，还下不为例！
“王俊凯！你果然是个性冷淡吧！”王源不顾路人的眼光冲他喊了一句。
王俊凯没理他这句反击似的挑衅，也没生气，抬脚进了旁边的一家自助银行。
“哎，我去！”王源转头干脆蹬了车子，晃眼间骑出去了老远。